黄河水患三千年
2021-09-14 16:13 来源:法人杂志 作者:韩茂莉

◎ 文 韩茂莉

编者按:

7月下旬,罕见特大暴雨侵袭了河南并引发洪灾,由此造成的城市内涝、交通瘫痪等问题给居民正常生活造成很大困扰。这不禁让人想到中国历史上,因黄河改道所引发的洪水,曾给北方人们带来的伤痛。

黄河承载着文明,也孕育了灾难,洪水猛兽是形容难以抗拒灾难的常用之词。来自黄河的洪水,三年两决口,浊流横溢,毁田庐,荡家舍,是中国历史上难以忘记的大灾大难。然而,对于整条黄河而言,虽然上中游地区也存在水灾,但“善淤、善决、善徙”的典型特征河段却是在下游。

据黄河水利委员会统计,三千年以来,黄河下游决口泛滥约1500次,较大改道二三十次,其中有6次(也有说是5次)重大改道。尽管对于历史时期黄河重大改道次数的认识存在分歧,但并不影响一个事实,即频繁的水患北及海河流域、南达淮河流域,在整个黄淮海平原留下了黄河的足迹。

从“频繁改道”到“大河故渎”

黄河下游进入平原地区,与所有平原河道失去地形束缚呈现的特征一样,频繁改道,四处漫溢。如下图所示,当视线落在这幅地图上,不免令人产生一个疑问——无论山东丘陵、太行山东麓,还是山西、河南等地,都可以找到古人类留下的遗迹,唯有河北平原的腹心地带却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文化遗址,也没有城邑、聚落的可信记载。难道考古调查与古人均忽略了这块土地,还是另有原因?

问题的答案出人意料,现今这片聚落密集,人情欣欣然的土地,当年却没有人类驻足于此,而阻碍人类居留的原因则在于黄河。那时的黄河行经河北平原,注入渤海,每当汛期河道呈现漫流状态,洪水奔流,四溢成泽,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春秋时期。

终结黄河下游河道漫流状态的力量,是人工修建的河堤,这一时代大约在战国中期。此前,整个河北平原旷无人烟,有关黄河河道的记载很少,就仅能掌握的信息来看,可以肯定当时黄河一路东行,自今河南荥阳广武山北麓东北流,至今浚县西南古宿胥口河道出现分支。《汉书·地理志》《禹贡》《山海经》各自记载了一条支流,三条下游分支中,《汉书·地理志》河道是春秋战国时期长期存在的河道。人工筑堤固定的下游河道,被视作黄河下游第一次重大改道。

战国中期修建黄河河堤之前,下游地带洪水四溢的情景,固然早已被历史冲淡了痕迹,但远古传说却深深地刻印在后世记忆中。大禹治水,“随山浚川”的传说不仅创造了一个抗争洪水的远古英雄,也成为中国历史早期环境变迁的思考点。

战国中期,黄河下游河道两侧出现河堤。据西汉贾让《治河三策》载 ,战国时期堤距较宽,达数十里,河水“尚有所游荡”,此后堤距不断缩减,“从黎阳北尽魏界故大堤,去河远者数十里,内亦数重,此皆前世所排也”。

西汉时期,“陿者去水数百步,远者数里”。奔流四溢的河水结束了漫流,被束缚在河堤之间,战国时期河水尚有数十里空间可以摆动,西汉年间则被限于狭窄河滩之内 ,河水携带的泥沙迅速堆积下来,很快形成 “河水高于平地”的地上河之势。从今河南浚县西南古淇水口到浚县东北古黎阳县70多里的河段内,河堤高出地面1至5丈,“地稍下,堤稍高”。一次洪水,“河水大盛,增丈七尺,坏黎阳南郭门,入至堤下,水未踰堤二尺,所从堤上北望河,高出民屋”。

黄河下游筑堤后,不仅迅速形成地上河,且大堤之内淤积了大片肥沃滩地,人们不失时机地将农田开辟在这里,并渐成聚落。为了保护农田,堤内又有堤,数重民埝,相互挑水,形成河湾,河水“一折即冲,冲即成险”,成为险段。

地上河与险工段的结合,使这一时期黄河下游屡屡决口。西汉时期决溢11次,最大的一次发生在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河决瓠子口(今濮阳西南),河水注入巨野泽,经泗水夺淮入海。

战国中期筑堤形成的下游河道维持至西汉末年,东汉初年新河道形成后,原河道仍然保持着一定河形,并被称为“大河故渎”或“王莽故渎”等。

从“泛滥50年”到“入泗夺淮”

东汉至北宋前期(11-1047年),这一时段黄河下游河道从平静走向动荡。公元11年(新莽始建国三年)黄河决口于今河北大名东,泛滥五十余年,至69年在王景主持下进行了河道治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河水泛滥,与当时执政者王莽直接相关,王氏祖坟位于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东),河决东流,正好避免祖坟被淹之难,于是王莽不主张堵口。东汉初,王景主持下形成的新河道从长寿津(今濮阳县西旺宾一带)自西汉大河故道分出,循古漯水河道,经今范县南,至今阳谷县与古漯水分流,经今黄河与马颊河之间,从利津入海。这条河道的出现,也被视作历史上的第二次重大改道。

1.2图:1938年5月下旬至6月初,日军在占领徐州后沿陇海路西进,准备夺取郑州,进攻武汉。为了阻止日军前进,6月9日,蒋介石下令炸开郑州东北花园口黄河大堤。花园口决堤虽打破了日军的作战计划,为保卫武汉争取了时间。但同时也淹没了河南、皖北、苏北40余县的大片土地,给广大人民群众造成极大的灾难,80余万人惨遭溺死,千百万人流离失所,并形成连年灾荒的黄泛区。图为历史资料照片。

3图:花园口决堤态势图

河道形成之初,没有留下多少决溢泛滥的记载,自7世纪至10世纪这300年内,决溢次数逐渐增多,平均9年出现一次决溢,决溢地点集中在浚县、滑县一段。自10世纪初至1040年的140年河道不稳定性再次强化,决溢次数达95次,决口地点主要集中在今浚县、滑县至濮阳、清丰一带。

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黄河决口于商胡埽(今濮阳东昌湖集)北流,自此开启了下游河道第三次大改道的历程。黄河下游第三次大改道形成的河道不只一条,基本有北流、东流两条流向构成。

自1048年,在以后的几十年内,黄河下游河道频繁决口,每两三年即有一次决口,每三四十年发生一次大改道,时而北流,时而东流,始终没有稳定在固定的河道中,大致以澶州、濮州为顶点,在北起太行山,南到淮河方圆千里内摆动,水过之处,田庐荡然无存。

1128年,中国南北方已经分属于两个政权,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国,南方则延续赵宋政权,后人称为南宋。由于存在南北对峙的两个政权,这一年黄河决口的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工决堤。南宋政权为了阻挡金人南下,在今滑县西南李固渡,人为扒开大堤,“以水当兵”。这一次河水不再经行以往的河道,河水流向东南,经濮阳、东明、鄄城、运城、巨野、嘉祥、金乡流入泗水,再由泗水夺淮入海。“以水当兵”没有挡住金人南下,却导致黄河下游第四次大改道。

第四次大改道形成的两条河道,均具有入泗夺淮的流向特点,两条河道各自承担了黄河部分水量,其中旧河道占总水量2/5,新河道占3/5。这一次改道的决口与泛滥之地,在宋金两个政权的交界地带,双方均无意堵塞决口,长期保持多股并存。

从“人为决口”到“固定河道”

元代至清朝中期(13世纪中叶~1854年),黄河下游处于河道最为紊乱时期,就总体流路而言以夺淮为主,但黄河水侵夺范围远远超过此前,从泗水流域向西扩展至颍水一带,此次改道被视作黄河下游第五次大改道。

黄河下游第五次与第四次大改道,不仅流向同为夺淮,且均从人为决口开始。从黄河下游第三次到第五次大改道,河水已经从太行山东麓摆动到黄淮平原西缘,在华北平原上整整绕行了一个巨大的扇形地带。

元代黄河下游长期汴、涡、颍三支分流,并以汴道为正流。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针对堤防残破,决溢不断的现象,在贾鲁主持下开展了治河工程。贾鲁主张“疏塞并举”,挽河东南由泗入淮。根据这一主张,堵塞其他河口的同时,一条经今封丘南、开封北,穿行东明、兰考之间,绕商丘北、虞城南,过夏邑、砀山之间,经萧县北,自徐州入泗水,循泗水入淮的河道形成,这条河道也被称为贾鲁河。贾鲁河的治理尚称成功,不但短暂地结束了数条河道并流的局面,且根据水情设计了功能不同的堤埽。贾鲁河建成不久,元末农民起义爆发,朝廷无力顾及河道,新的决口泛滥再次发生。

如果说元代的黄河下游专意夺淮,那么进入明代黄河在夺淮的同时,还威胁着运河,明清两代黄河下游河道依然复杂多变。 清咸丰五年至今(1855年~今),黄河泥沙含量之高,居于世界河流之冠。

“束水攻沙”并没有根本解决泥沙淤积,从潘季驯治河至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下游在这条水道上已经流淌了200多年,河堤随着泥沙的淤积而增高,河床渐渐高出地面,成为地上悬河。洪水时节,防御不慎,即成决口。

清咸丰五年,黄河在兰阳铜瓦厢(今兰考县西北东坝头)决口,河水先向西淹没封丘、祥符各县,又向东漫流于兰仪、考城、长垣等县,后分为两股,一股出曹州东赵王河至张秋穿过运河;另一股经长垣县至东明县雷家庄又分为两支,这两股三支在张秋镇与曹州流出合为一股,穿越运河,经小盐河流入大清河,由利津入海。东出曹州的一股数年后即淤塞,剩下的那股就是黄河正流。这次改道结束了七百多年黄河夺淮的历史,河道转向东北,注入渤海。这次改道也被视为第六次大改道。

咸丰五年黄河改道之初,下游河道并不稳定,直至光绪年间在黄河新河道南岸筑堤,光绪十年(1884年)两岸大堤全部完工,河道最终固定下来。此后的历史,黄河下游仍然不断自然决口,也于1938年日本军队南侵、1947年国共对峙,经历当局政府两次以水代兵的人为决口,但最终堵住决口,河道依然维持原有流向。

黄河下游河道变迁的历程,让我们不由想起“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一历史典故,成败均系一人身,这条大河孕育了中华文明,却也将两岸生灵屡屡推向灾难之中。

(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本文经授权节选自韩茂莉《中国历史地理十五讲》)

(责编 王茜)


编辑:刘晓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