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全媒体记者 岳雷 见习记者 李辽

近日，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发布《破产管理人行为负面清单及处置办法（试行）》（以下简称《办法》），明确列举了破产管理人在团队管理、勤勉义务、忠实义务及破产费用与报酬管理等方面的禁止性行为。

这些年，破产案件复杂性提升，涉及管理人的纠纷也随之增加。作为独立第三方的破产管理人，其失职行为会给案件带来哪些风险？当前针对破产管理人的监管是否落到实处？未来还有怎样的提升空间？

▲制图/宋逗

违规操作 雪上加霜

作为破产程序的主要推动者与破产事务的具体执行者，破产管理人一旦失职会给整个案件带来不容忽视的风险。

2018年6月，江苏某米业公司进入破产清算程序。江苏某律所被法院指定为破产管理人，负责处理该公司破产相关事务。案外人马某通过网络平台以310多万元竞买了该公司的相关资产。但后来因发生意外，管理人和马某协商解除了买卖合同，约定退还马某全部款项，还额外承诺逾期退款按年利率24%支付违约金。为退还这笔钱，管理人在账户资金不足的情况下，擅自向他人高息借款177万元，且未向债权人会议或法院报告。过程中，管理人屡次透支账户。

同时，案外人臧某主张米业公司内一处厂房归其所有，管理人最初未认可其债权，但后来与臧某签订了和解协议，支付了20万元补偿款。但据之前评估，该厂房价值仅10.1万元。

由于马某在购买资产后曾添建房屋、安装电梯，于是管理人又与其补签协议，支付了50万元补偿款。但根据评估，这些添附物实际价值43.6万元。上述两笔超额补偿款均未经债权人会议讨论或法院批准。

之后，债权人以管理人违法履职损害债权人利益为由，将管理人诉至法院。一审法院认定，管理人与马某解除买卖合同并返还购买款，是在未发生法定解除事由的情况下协商解除，该解除事宜未经债权人会议讨论通过。管理人为退还马某款项、支付臧某补偿款而借的177万元，以及后续补充借款5万元，均约定月息1.5%（年利率18%），远高于当时银行同期贷款基准利率。最终，管理人实际支付的利息比合理利息多出近40万元。此外，管理人还擅自支付马某3029元电费。以上种种，导致本应分配给债权人的资金被不当消耗，于是一审法院判决管理人赔偿债权人损失97084.74元。今年，该案二审维持原判。

近日，北京清律（深圳）律师事务所律师李宾宾在接受《法人》记者采访时表示，“本案管理人的违法行为令人眼花缭乱，在没有法定解除事由的情况下，自行决定解除买卖合同并约定高额违约金；在管理人账户没有资金的情况下，不惜以高息借贷屡次透支管理人账户；属于‘未依法履行通知、公告、送达、信息公开等程序性职责’的管理人负面行为。”

企业破产法第二十七条规定：“管理人应当勤勉尽责，忠实执行职务。”由此引申出管理人两大义务：勤勉义务、忠实义务。

李宾宾说，未尽勤勉义务还包括，管理人欠缺专业知识与能力，怠于管理财产、资料，导致财产、文件灭失，违法处置非破产企业财产，优先权顺位认识不清，缺乏法、财、税、管理等方面知识等，导致破产财产损失及其他第三人利益损失。

利益操纵 暗礁丛生

实践中，部分管理人利用职务之便进行利益输送、谋取私利，属于未尽忠实义务。“违反忠实义务与勤勉义务往往难以区分，个案中多有竞合，而违反忠实义务往往较为隐蔽，举证难度较大，一旦违反往往涉及刑事犯罪、司法行政处罚，远比违反勤勉义务所招致的民事损害赔偿责任要严厉得多。”李宾宾说。

作为执掌债务人财产保管、清理、估价、处置与分配等核心事务的专业机构，破产管理人手握“重权”。李宾宾称，有的管理人故意不审查确认债权，进而剥夺债权人的表决权，声称没有债权人会议表决通过不了的议案，这已经严重损害了债权人利益。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有的管理人帮助企业利用破产程序逃废债，即通过破产程序恶意逃避履行债务。这类行为属于破产欺诈的一种，直接侵害债权人利益，近几年时有发生，是各地法院严厉打击的对象。

此次江苏高院发布的《办法》中，就将“帮助企业逃废债务”列入管理人负面行为清单中。

企业为逃废债转移资产，常进行财务造假。“预付款科目往往藏着猫腻。”上海中因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钟建举例称，“预付款按理来说要和采购挂钩，钱付出去了，就得拿回相应的资产，不管是耗材还是设备。但有些企业付了预付款后，根本没拿到设备，预付款找不到对应资产，成了一笔烂账。这种情况很可能预付款是假的，采购行为也是假的。”

通常情况下，企业会辩解说是供应商违约。“调查后往往发现，这些所谓的供应商多是皮包公司，根本找不到企业和相关人员。这时，就算供应商被判败诉，也没法执行，最终会给债权人造成巨大损失。”钟建进一步解释，“这些供应商实际就是逃废债企业的‘白手套’，把款项付给他们，目的就是把钱转移出去。”

还有一种更隐蔽的操作：钱付出去了，但收回的货，企业根本用不上，甚至价格高得离谱。债权人拿到这类资产后，要是没有同行愿意高价收购，就会面临巨大财产损失。

按照企业破产法及相关司法解释，破产管理人发现破产欺诈、妨害清算等涉嫌犯罪行为时，应当运用法律手段，依法及时向法院报告或向公安机关举报。但钟建坦言，现实中存在着破产管理人与企业暗中勾结的情形，对企业逃废债的行为不深究，不细查。

2015年2月，山东某金属制品有限公司进入破产重整阶段，汶上县人民法院指定某事务所担任其破产重整管理人，江某作为管理人组成人员，负责审核资金收支等核心事务，并掌管公司账户网银和公章。2016年5月至2017年4月，江某与金属制品公司的张某、卓某、胡某等人串通，在没有真实货物交易的情况下，让其他公司为金属制品公司虚开大量增值税专用发票用于抵扣税款。2020年，该案二审维持一审判决，金属制品公司犯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被判处罚金；江某等直接责任人员均获刑。

管理人对企业虚假出资或抽逃出资视而不见、不深究也是常见问题。钟建说，“根据相关规定，破产企业存在虚假出资、抽逃出资的，管理人应依法追查。虚假出资、抽逃出资，情节严重情况下会构成刑事犯罪，可有的管理人不作为，反而把民事追责、刑事控告的责任推给债权人。但债权人自行控告举证难度大，垫付诉讼费、律师费，成本高，即便刑民交叉方式追责成功，从法理上，股东归还或补足的出资也属于破产企业全体债权人。”

此外，钟建指出，通过企业破产逃废债的另一种情况涉及“人格混同”。比如，某实际控制人掌控多家关联公司，资金通过与关联公司的交易，最终流入关联公司或大部分被实际控制人挥霍，随后让成本中心、债务中心的公司申请破产，甚至有些会把这些关联公司非关联化处理，让启动关联企业合并破产程序变得更加艰难。

“这时，需适用关联企业实质合并破产方式一并清理债权债务和财产。”李宾宾认为，“管理人如果不作为，发现抽逃出资等违法违规行为却不调查、不披露、不追究，未依法申请合并破产或采取处置措施，涉嫌违法违规。”

监管亮剑 防患未然

“我们通常收到的都是债权人对破产管理人的投诉。客观而言，这些投诉真正被查证属实且管理人确有违法违规行为的占比很低。”浙江省破产管理人协会会长任一民坦言，“这些投诉往往反映出债权人对破产程序推进或者管理人的多种不满。但很多引发债权人抱怨的问题，比如清偿率偏低等，并非管理人能够独立解决。”

他称：“一家破产企业往往有几百个、几千个甚至上万个债权人，导致清偿率严重不足，债权人不能足额拿回自己的钱。”

根据上海破产法庭公布的2023年度数据，全年审结的875件破产清算案件中，普通债权平均清偿率0.8%。

任一民说：“破产案件几乎都是非标准化案件，个性问题多，管理人要处理太多纷繁复杂的问题，如果相关规定或配套制度不健全，就会存在争议。” 

破产信息查询系统“无破数据终端”显示，从有公开数据记录以来，截至2024年，管理人责任纠纷案件中，江苏以86件管理人责任纠纷案件居首，占17.81%；浙江和湖南各有39件，各占8.07%。

“江苏管理人责任纠纷案件较多，恰恰说明当地对管理人的监管更为严格，债权人的权利意识普遍较高。”江苏新天伦律师事务所破产重整业务负责人蒋瑜介绍，“2019年，苏州法院启动了为期三年的回溯排查，要求所有管理人对其经办案件的银行流水进行全面梳理，开展资金自查。2020年，苏州吴江法院与苏州市中院相继上线资金监管系统，苏州地区管理人承办的所有案件均纳入该系统管理，银行开户信息及每一笔资金的使用情况都处于实时监管之下。”

蒋瑜表示，江苏法院在监督过程中，对优先债权的认定环节同样高度关注。“江苏要求破产相关主体对优先权认定的全过程进行详细披露，部分法院还会调取卷宗进行抽查。此外，苏州每年都会发布管理人履职情况的抽查报告。管理人非摇号直接指定的情况主要存在于预重整的制度中，需要主要金融机构债权人和债务人共同推荐。2024年，苏州进入破产法律程序的案件为1600多起，预重整案件12件，占比约千分之七。”

浙江作为民营经济大省，近年来持续发力打造“破产司法保护领先地”。据悉，浙江省高院每年组织全省破产案件大抽查，今年已是第四年。任一民称：“第一年，法院依据抽查情况直接查处了一批管理人。到了第二年，流程进行了改进。在我们协会的建议下，新增了被质疑管理人的申辩环节。当年，法院初步核查认为存在问题的案件有30多件，经法官、审判管理处人员和管协代表共同参与的听证会复核后，最终确认有问题的案件仅为个位数。第三年，协会派代表与法官联合查阅案卷、约谈各方，最终查实有问题的案件几近于无。”

目前，破产管理人协会在破产管理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浙江协会实行自愿加入原则。我们虽能依据章程对违规会员作出处罚并通报，但既无权罚款，也无法吊销资格，处罚手段仍停留在谴责层面。因此，我们通常会将调查结果反馈给法院，由法院依法作出降级、除名或更换案件管理人等处理。”

另外，浙江已建立起管理人监督机制：若发现管理人存在不当行为，任何利害关系人均可向管协投诉。“投诉受理后将进入两级调查程序。地市级管理人协会先开展初步调查并形成评议意见，若投诉人或被投诉人对评议结果不服，可向省级管理人协会申请复核。”

分级管理 明晰考核

在中国，破产管理人实行分级制度，不同级别在业务承接范围、资格要求和在破产管理体系中的角色定位上有所区别。

“据我了解，业内对分级管理无太多异议，主要意见集中在分级后的流动机制尚未健全。”任一民表示，管理人的级别确定后，部分地区存在多年未予调整的现象，升级、降级机制未能全面实施。“前年，浙江已将原来的两级分级调整为三级分级，从标准设计来看更为科学；同时明确规定，今后每三年将进行一次升降级评价，奖先惩后。由于破产行业发展时间不长，我们也在实践过程中不断调整完善相关机制。”

2024年，上海发布了《上海市破产管理人考核办法（试行）》，引入第三方责任审计制度，对管理人履职过程进行严格监督与评价；明确执业红线，规定了五种将导致除名处理的情形，并在必要时追究刑事责任；划定考核周期，每两年进行一次定期考核，考核结果直接影响管理人等级的升降评定；强调履职报告重要性，管理人在案件终结前向法院和债权人会议提交履职报告，并接受质询，作为个案履职评价的重要依据。

此前，广东深圳、江苏无锡、北京、福建福州和厦门、湖南长沙、浙江、山东等地已经相继推出了针对破产管理人考核的方案或办法。

江苏较早采用摇号方式确定管理人，2020年为响应营商环境建设要求，苏州中院进一步规定，由债权人与债务人共同推荐管理人。

“浙江此前主要采取摇号方式，为响应实践需求，开始积极尝试新模式。目前我们正推行两种机制：一种是由主要债权人或债务人联名推荐，另一种是当主要债权人债权金额达到一定比例后，由其推荐确定管理人。”任一民认为，从长远发展来看，最理想的模式是完全放开，通过市场化方式选任管理人，这才有助于更好地帮助有重整价值的困境企业实现重生，也有助于提升破产案件办理质效。

责编｜惠宁宁

编审｜渠 洋

校对｜张 波 张雪慧

来源｜《法人》杂志2025年08月总第2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