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之“重”
2022-03-17 15:09 来源:法人杂志 作者:施展

◎ 文 施展

曾经看到这样的评论,“每次回黑龙江……那种灰烬般的滞殆感让人有想逃走的忧伤。”“希望东北在有生之年能够涅槃重生……”这些评论让我感触颇深。

最近几年,经常看到一种说法,“一系列东北作家的出现,带来了东北的‘文艺复兴’。”对于东北以外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带着调侃,但只有东北人才知道,其中饱含多少苦涩和无奈。

东三省的困顿

东北是我的家乡,白山黑水,充满机遇和激情。如今,这片黑土地的落寞和困顿,令人遗憾。要实现“涅槃重生”,东北可能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复兴”。在我看来,首先在于,历史哲学层面上重新定位东北的历史意义。

1956年,辽宁阜新发电站

近代东北,百年间经历了命运的跌宕起伏。作为大清的“龙兴之地”,它曾被刻意保持了野性和自然。进入20世纪后,这里迅速发展成为远东重工业区,之后又作为重工业中心成为“共和国长子”,为现代中国奠定了一系列工业基础。如今,东北面临“老工业基地转型,轻工业‘喊麦’,重工业‘烧烤’” 的局面。

东北曾创造了大量奇迹,拥有庞大的、质量一流的存量工业资产,具备良好发展基础。但东北的“精气神”似乎并不饱满,巨大存量资产更像沉重的包袱,而不是发展的基础。东北要想恢复活力,首先要实现精神上的重生。

古代中国,辽西走廊衔接东北与内地,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自古以来,中国由中原农耕、东北渔猎、草原游牧、西域绿洲、雪域高原等多个地理板块多元互构、聚合而成,辽西走廊同时衔接着东北渔猎地区、蒙古游牧地区,两者结合形成古代中国强大的军力,而华北农耕地区,蕴藏着古代中国庞大的财富。

经过长期历史演化,古代后期,东北曾将强大军力与庞大财富聚合于此,再结合儒家理念,孕育出庞大的政治力量,并将其投射到更为广阔的内陆边疆地区,整合出一个多元复合帝国体系,为现代中国奠定了地理基础。只有来自过渡地带(包括长城沿线和东北)的人群,理解农耕与游牧两种生活方式,才能实现这种超越农牧的多元整合。

保持“自然性”危险?

在清代,东北曾被朝廷赋予一种特殊象征意义。曾荣膺2018年美国亚洲历史学会列文森奖的著作《帝国之裘: 清朝的山珍、禁地以及自然边疆》一书中,就讨论了“清朝皇帝们为了营造一种区别于中原浮华之风的满洲气质,如何刻意保存东北的‘自然性’”问题。该书称,清政府严控人民移民东北,以尽可能地保留其原始自然状态。因此,东北的山水风土和物产都被赋予淳朴、自然、无修饰的属性,象征着这里保存着“混元之气”和一种特定的帝国精神。

这种意象,在传统王朝“多元互构”统治机理下,具有特殊意义。随着西方近代力量到来,东北“自然性”特征反倒使它陷入某种危险境地。从中国视角来看,东北被认为是边缘之地。但俯瞰东亚大陆,东北实际上是整个东北亚的枢纽之地,近代东北亚最强几方力量都在这里交汇。

19世纪后期,清王朝逐渐意识到继续保持东北“自然性”的风险。1904年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之后,更意识到凭一己之力无法保住东北,终于接受了张之洞的建议,让东三省开放,吸引各国到这里开矿、设厂、通商,以便让列强利益彼此制衡。就此,东北经济迅速繁荣。

但是,彼时东北的开放和上海、广州等口岸地区开放不一样。东南沿海经济发展基于商贸驱动,首先发展起来的是轻工业以及金融业、贸易业,而东北经济发展基于安全驱动,首先发展起来的是重工业。

从组织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轻、重工业发展起来的组织机理很不一样。轻工业、贸易等起点规模不大,基于社会组织过程可以筹到初步的资本。具体运转过程中,低成本信任机制更重要。东南沿海地区由于丘陵地形,历史上较少受到来自北方的战火冲击,中央政权深入直接统治成本相对较高,传统宗族结构保存较好。基于宗族低成本信任机制,社会结构与轻工业之间具有亲和性,东南沿海具备发展轻工业和贸易业的较好条件。

就重工业来说,起点投资规模比较大,基于社会组织过程,不容易筹到投资。同时,为保证生产效率与安全,重工业对工人劳动纪律具有更高统一要求,而劳动纪律要求与传统宗族式社会结构形式明显不同。东北是移民社会,宗族结构本身不发达,与重工业之间具有亲和性,这些社会结构差别导致东南沿海与东北的经济差异。

东北优势活力不足

移民社会结构、重工业发展与东北特定国际安全环境之间具有各种共振关系,结果是,在“九·一八事变”之前,东北已是中国重工业经济最发达地区之一。二战后期,东北经济甚至发展为亚洲最强,为新中国工业化进程提供了重要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计划经济的现实需求与东北形成一次强大共振效应,东北被整合进入计划经济轨道,开始延续新中国的工业发展。

从辽西出发,途经长城沿线到河西、新疆的北方走廊地带,沿线大量工业重镇都有东北“方言岛”。当地工业企业多半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东北人建设的,这些地方在很长时间里,判断一个人的技术水准高低最简单的办法是:看他是否有个东北人当师傅。内蒙古包头以及甘肃兰州、金昌、嘉峪关,都弥漫着浓浓东北风,让人恍然感受到整个中国北方走廊地带的联动性。不仅在北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启的“三线建设”,在两湖、四川等内地大量三线工业城市中,可见东北痕迹。东北对于新中国工业的发展,具有奠基性作用。

东北地区经济发展一直是社会关注热点和专家学者研究重点。有专业观点认为,要把优化产业结构作为振兴东北经济的主攻方向,谋划建立现代化优势产业体系。图为大连长兴岛临港工业区

重工业是现代战争的基础,中国工业经济中,一直存在重工业比例过高问题,没有轻工业为重工业提供市场需求。对重工业的需求,主要来自政府,也就是计划经济的拉动,这些特征让东北有机会发展其优势。改革开放后,时代主题为“和平与发展”,需要发展轻工业改善人民生活。这时,东南沿海基于宗族秩序形成的信任机制,促成了轻工业和商贸的发展。东北社会结构与经济结构的基础,不利于轻工业和商贸发展。东北地区基于既往计划经济,缺乏足够市场驱动,经济活力就此衰退。

另一方面,轻工业和商业因为直接面对终端消费者,参与经济过程的人更多,具有较好财富扩散效应,利于社会组织机制的继续成长。而重工业生产的不是终端品而是中间品,财富扩散效应不如轻工业和商业,这些效应进一步形成一种循环,使得东北优势在今天显现得活力不足。东北经济似乎陷入“死结”,令人忧虑痛心。

东北需要精神上的共振

不过,这个所谓的“死结”,从另一角度看,也许过于悲观了。悲观之处在于,人不能只是被动接受外部环境,而忽视人的主观能动性。人面对现实,并非一无所能。相反,正是因为对于未来的想象,才有机会改变现实。探讨东北在精神上重振的可能性,需要进入到对于历史辉煌与现实困顿的深层机理分析,所有这些都是在探寻突破“死结”的可能性。

笔者认为,“历史学,才是真正的未来学。”东北要具有面向未来的想象力,其底层逻辑就是对其历史哲学意义的重新发现。通过一场真正的“振兴”,重提东北“精气神”,让这片黑土地重新获得追求发展的勇气。

从近现代东北历史发展来看,也许可以将东北进一步定义为“东北亚走廊”。它是整个东北亚的枢纽,历史上曾是远东各种矛盾的汇聚地。从整个东北亚格局定位东北,它是远东大陆秩序与海洋秩序的交汇点之一,本身以及周边具有丰富资源和先进制造业,未来可能成为远东新秩序创生线。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基于历史哲学层面,寻找获得精神重振的理论依据。对于东三省人口持续流出的问题,人口经济学家梁建章近日直言,“东北振兴的关键是东北人的振兴。”

(作者系北京大学史学博士,外交学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


(责编 王茜)


编辑:刘晓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