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星堆到金沙遗址,究竟发生了什么?
2021-03-22 15:52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艾江涛

考古研究,更像是一个个在现有认识基础上形成的假说。

近日,考古工作者在三星堆遗址新发现6个“祭祀坑”,现已出土金面具残片、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等重要文物500余件。

其中5号坑出土的金面具残片最为瞩目,这半张面具宽约23厘米,高约28厘米,含金量为85%左右,银含量在13%到14%左右。根据半张面具推测,这件黄金面具的完整重量应该超过500克。从面具的造型来看,不仅与之前三星堆1、2号坑出土的青铜面具有所关联,更与金沙遗址出土的黄金面具极为相似。

除了之前金沙遗址出土的小铜立人像和金冠带,此次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金面具残片,再次为三星堆与金沙之间的递承关系提供了新的线索与依据。

长期研究三星堆遗址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孙华发现,金沙遗址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许多器物有相似之处,而后者器形更大。

这也意味着,金沙人和三星堆人仍共享着一套神权价值符号和信仰体系。但同时,金沙遗址中外形宏大庄严的青铜器物的消逝或许说明,相较于三星堆,金沙的世俗政治权力在不断增强,而宗教影响很可能在降低。

伴随三星堆遗址新的考古发掘,从三星堆到金沙,那些关于古蜀文明的谜团或许能得到更多揭示,带给人们更多新的认识。

(本刊在去年9月做了一期三星堆封面。以下这篇报道是该组封面中关于金沙遗址的一篇,写于2020年9月三星堆“祭祀区”重新启动发掘之际。)

文|艾江涛

建筑工地上的新发现

虽然20年过去了,金沙遗址博物馆馆长,也是金沙遗址主要发掘成员朱章义,仍对当年遗址的发现情景记忆犹新。

2001年2月8日,元宵节过后第二天,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职工都被拉到绵阳开考古规划会。晚上会议开到一半,副所长蒋成接到一个电话,说成都西郊的一个建筑工地发现了象牙和石器等文物。所长王毅当时便派副所长江章华、朱章义和张擎三人,连夜回去处理这一突发事件。

文物发现现场位于成都市西二环与西三环之间的青羊区苏坡乡金沙村。这一城乡接合部的小村子,当时正好在建设中的大型居民小区“蜀风花园城”规划区内。到现场前,朱章义他们第二天一早已在市文物处看到了最先出土的5件石璧和1件石蛇、1件石跪坐人像。现场看到的景象依然让人震撼。

金沙遗址祭祀区位于金沙村一个叫乌木沱的地方,这里曾是摸底河古河道的大拐弯处,由于水流回旋,沉降淤积了很多木头(蔡小川 摄)
金沙遗址祭祀区位于金沙村一个叫乌木沱的地方,这里曾是摸底河古河道的大拐弯处,由于水流回旋,沉降淤积了很多木头(蔡小川 摄)

“那天大雾弥漫,那地方道路也没修通,找了半天才找到。在挖掘机挖出的非常深的两条沟里面,看到最多的还是象牙。象牙太多了,地上白花花的都是。我们下到沟里面,很多地方还能看到露出的象牙,有一个地方露出石璧、石虎之类,另外还发现了少量玉璧、玉璋、玉戈的残片。被挖坏的玉器薄薄一片,和瓷砖没什么分别,当时真有村民指着玉器残片问我们:瓷砖你们要不要?”朱章义向我们回忆道。

看到玉器,他们马上意识到这里的重要性,因为在当时,整个成都平原只有广汉三星堆那里出土过玉器,大家很自然地将二者联系在了一起。“但是那个地方到底什么性质,当时确实没有认识到。我们最早认为是墓葬,所以出土文物的最初编号还是M开头,代表墓葬,不是一开始就作为祭祀遗址,后来才改为编号L,表示礼仪用器。”

接下来,考古工作队的重要任务就是清理机挖散土中的文物,同时成立专案组追缴已经流散出去的文物。如今已担任成都市文广新局“非遗”处处长的张擎,在当年的考古日记中写道:“从机挖散土中清理文物的工作一直持续到4月27日,清理出文物达1300余件,至5月16日,专案组追回文物111件。”如今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第四展厅展出的珍贵文物,诸如太阳神鸟、金冠带、小的金面具、十节玉琮、小铜立人、石虎,都清理自机挖散土。其中,在同一条雨水管道沟夯土中发现的太阳神鸟、金冠带,出土经历堪称神奇。“当时管道沟已经挖好,管道已经埋好,并且已经人工夯筑过。”用张擎的话说,这两件文物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完整出土,至少要躲过几劫:挖掘机挖土时不被挖坏;在沟边的土中堆放几个月不被发现;人工回填夯筑时不被发现和损坏。

“机挖出土的文物,清理以后一共1400多件,我们现在说金沙遗址博物馆的6000多件文物,机挖出土的差不多占了四分之一。”朱章义回忆。

与其他考古发掘相比,金沙遗址大量珍贵文物在建设施工初期便被挖出,既是遗憾,也是幸运。遗憾在于,由于未经严格考古发掘程序出土,无法弄清准确的地层关系,为后续研究带来困扰;幸运的是,正是由于大批珍贵文物的发现,为遗址区接下来的大规模发掘与保护提供了便利。

金沙遗址中一棵3000年前的榕树树根,可以推测,当时这一地区树木参天、植被茂盛(蔡小川 摄)
金沙遗址中一棵3000年前的榕树树根,可以推测,当时这一地区树木参天、植被茂盛(蔡小川 摄)

2001年前后,成都处在城市建设的高速发展期,金沙遗址周边很多土地都已卖给开发商,只是尚未动工。在开发建设的压力下,为尽快弄清遗址的性质和分布范围,成都市考古工作队对遗址区域的数十处工地进行了大规模勘探和发掘。

进一步的发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摸底河北岸的“黄忠村遗址”。从1995年到2000年,成都市考古队先后对黄忠村进行过三次发掘,当时将发现的这一大型房屋基址、分布面积约1平方公里的遗址,定义为一处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典型的十二桥文化遗址。

考古学上的“十二桥文化”以1985年12月在成都市区西边发现的十二桥遗址命名,由于出土了一组以尖底杯、尖底盏、尖底罐、高领罐等为代表的典型陶器,遗址最下层的文化面貌正好与三星堆遗址最晚期遗存相同,因此被认为是成都平原继三星堆文化之后的重要考古文化。不过,当摸底河南岸的金沙遗址被发现后,“两处遗址属于同一大遗址的不同组成部分”成为共识,由于金沙的发现更为引人注目,“金沙遗址”便成为整个遗址区的名称。

“我们发现遗址面积大约5平方公里。我们说的5平方公里,不像有些遗址是这里一个点那里一个点,而是基本可以说是成片分布,全部有人类居住活动的痕迹,这个面积在国内大遗址中都算非常大的。从遗址面积、出土的珍贵文物来看,我们当时得出一个结论:金沙遗址可能是三星堆之后古蜀国在商代晚期至西周时期的都邑所在地。”朱章义说。

玉器、金器、青铜器等大量高等级文物,集中出土于摸底河南岸遗址西侧的“祭祀区”。与1986年在广汉三星堆发现的两个性质仍然有待商榷的“祭祀坑”相比,对金沙遗址“祭祀区”属性的确定,相对明确。

朱章义向我解释:“首先在这个区域,出土这批器物的范围很集中;第二个最关键的是,尽管春秋晚期(或说金沙遗址中晚期)这个地方确实有一批陶器,但我们在金沙遗址祭祀活动最繁盛,有大量金器、玉器、铜器出土的地层,却几乎没有发现陶器等生活用具;另外一点,所有出土的玉器,包括类似于工具的那批东西,没有任何使用痕迹,所以我们认为可能与宗教祭祀有关。”

金沙遗址分布范围示意图

由于遗址的重要性,保护工作也很快提上日程。谈及当年所作的几个保护方案,朱章义虽然为无法将5平方公里的遗址区全部保护下来感到遗憾,但他也清楚,当年政府能将400多亩土地化为遗址保护用地,已属难得。“金沙遗址自身也有优势,可能冥冥之中要保护它。当时在博物馆外规划了一个让市民休闲的体育公园,另外遗址刚好在摸底河两岸,河的两岸一般都会留比较宽的绿化带,所以开发地块还不是那么大,对政府来说调整难度不是很大。”

金沙遗址博物馆馆长朱章义(左)和成都市文广新局非遗处处长张擎,两人当年都是金沙遗址的主要发掘者(蔡小川 摄)

金沙遗址博物馆馆长朱章义(左)和成都市文广新局非遗处处长张擎,两人当年都是金沙遗址的主要发掘者(蔡小川 摄)

朱章义之后,张擎是金沙遗址工作站的第二任站长,他几乎亲历了所有重要文物的出土。遗址祭祀区在2001年那次发掘之后,在2004年修建博物馆时又进行了一次发掘,此后就是2006年世界文化遗产日曾做过直播的那次小型挖掘。张擎回忆,2006年10月,王毅所长让他挖掘8号祭祀坑,因为这个坑已有文物露出,当时正在修建博物馆大棚,工地不太安全。不知什么原因,正式发掘延迟到了2007年2月8日,正是在那次发掘中,出土了那件大的金面具。回想起来,那次发掘正好是金沙遗址发现6周年的时间点。也是在那一年,金沙遗址博物馆建成开馆。此后,祭祀区没有再挖,全部保护了起来。

如今,走在博物馆的遗址区,人们仍能清晰地看到当年施工所挖的三条水沟,还有那些断面上露出的象牙、玉器。穿馆而过的摸底河,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林木中饲养的鹿群,让这里充满遗址的气息。

三星堆与金沙,两个遗址有什么关系?

金沙遗址最初受到重视,是因为发现了此前只有三星堆遗址才发现的玉器。随着考古发掘的展开,两个遗址中部分器物的相似性,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三星堆遗址与金沙遗址究竟有什么关系?

长期研究三星堆遗址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孙华,在金沙遗址出土的许多与三星堆遗址有联系的器物中,发现最值得注意的有两件:小铜立人像和金冠带。透过金沙遗址博物馆的玻璃窗,我看到眼前的小铜立人像高不过十几厘米,与三星堆净高172厘米的大铜立人像不可同日而语。小铜立人像脑后垂着三股辫发组成的长辫,头戴可能象征太阳的帽圈,身穿长过双膝的长袖长衣,腰带上插有一柄短杖,双手握拳举于胸前。孙华仔细对比两件铜立人像后,发现“铜人的基本造型和神态与三星堆二号坑大铜立人像相同,耳垂都有挂耳环的穿孔,双手也都举于胸前;但三星堆大铜立人像头戴双眼形的帽子,发饰为戴发笄的笄发,腰上没有插权杖,这却是不同于金沙小铜立人像的。”

金冠带和小铜立人像都是在金沙遗址最初的机挖土中发现。张擎回忆当时的出土细节:“金冠带是从遗址雨水管道沟已经回填的夯土中挖出。当时正要发掘的时候,王大帅(当时的考古队队长王毅)正好带着电视台的记者过来,结果发现金冠带的纹饰与三星堆遗址权杖上的纹饰一模一样。发现的时候是弯曲的,从土里暴露出来的就是一根带子,后来才意识到可以围合,两边茬口正好可以对上。围合起来后一头大一头小,我们认为会不会是帽子上的装饰,所以当时命名为金冠带。”金冠带上的图案组合以人面(神面)、鸟、鱼、箭各一作为一个构图单元,箭插在鱼身上,表现的是崇鸟射鱼的思想。与金冠带相比,三星堆黄金杖上的图案以人面(神面)、鸟、鱼、箭各二为一个构图单元,人面图案更为具象。

金沙遗址祭祀区全景。其中供参观者行走的布道,正是当年施工建设中挖掘机挖出的水沟,祭祀区绝大部分精美的文物,均清理自机挖土中(蔡小川 摄)
金沙遗址祭祀区全景。其中供参观者行走的布道,正是当年施工建设中挖掘机挖出的水沟,祭祀区绝大部分精美的文物,均清理自机挖土中(蔡小川 摄)

两个遗址的联系不仅于此,孙华告诉我:“金沙遗址的城是仿照三星堆的城,北面是世俗空间,南面是宗教空间。另外他们的一些器用制度也很相似。三星堆里面的一些东西,绝大部分在金沙也能看见,包括他们一些具有宗教性和神秘性的东西,比如说凸目尖耳的神像,金沙虽然没有大神像,但小神像造型都一样。三星堆遗址有手被捆着的石跪人像,有石蛇、石虎,还有头上辫发像一本翻开的书的石人像,在金沙也常见,而且更多。所以两个地方的被统治阶级是一致的。

很多上层建筑的东西也一致。比如说他们都崇拜太阳神,所以金沙发现太阳神鸟的金饰物,发现凸目尖耳的神像,那种类似正在做祭祀活动的小铜人,以及带有族群标志的符号,不过一个在金杖上,一个在金冠带上,所以说明二者主要族群是相同的。当然,陶器也显示了强烈的继承性。所有这些,都说明金沙遗址是成都平原继三星堆文化以后兴起的另一个文化中心。”

金沙遗址出土的小青铜立人,基本造型和神态与三星堆2号坑大铜立人像相同,只是后者头戴双眼形的帽子,发饰为戴发笄的笄发,腰上没有插权杖(蔡小川 摄)
金沙遗址出土的小青铜立人,基本造型和神态与三星堆2号坑大铜立人像相同,只是后者头戴双眼形的帽子,发饰为戴发笄的笄发,腰上没有插权杖(蔡小川 摄)

通过对三星堆两个器物坑出土的大量青铜人像的比对分析,孙华发现三星堆的统治阶层明显分为辫发和笄发两个族群,前者代表的是掌握行政权力或军事权力的世俗贵族,后者代表的是掌握祭祀等宗教权力的神职贵族。到了金沙时期,无论是小铜立人像还是地位低下的双手反缚的石跪人像,都是辫发而未见笄发。

这种变化是如何形成的?从三星堆遗址的废弃到金沙遗址的兴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相对外族入侵说、灾变说,孙华更相信这是三星堆王国内部冲突的产物,“由于三星堆是由两个族群联合执政的古代国家,联合执政蕴含着一种平衡,平衡一打破就容易出现问题”。

在广汉和成都采访期间,让我最感困惑的是三星堆文化的分期问题。根据目前所建立的成都平原先秦考古学文化序列,按时间先后依次分为宝墩文化(前2600~前2000)、鱼凫村文化(前2000~前1600)、三星堆文化(前1800~前1200)、十二桥文化(前1200~前900)、新一村文化(前900~前500)、青羊宫文化(前500~100)。

不论是马牧河两岸的三星堆遗址,还是摸底河两岸的金沙遗址,都有丰富的先秦文化堆积——前者至少包含从宝墩文化到十二桥文化的文化堆积;后者则包含从宝墩村文化到新一村文化的文化堆积。在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办公室里,副院长江章华告诉我,目前三星堆文化和十二桥文化分期的混乱,主要缘于一些学者将遗址文化堆积与主体文化堆积混同了。

“十二桥文化阶段的金沙遗址,是十二桥文化的一个中心聚落,这样描述比较准确。目前来看,金沙遗址是三星堆文化衰落之后,在成都附近兴起的一个具有都邑性质的中心聚落。但是金沙与三星堆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还要看更细致的遗址分期和各种遗存年代的分期,来对比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江章华说。

2019年以来,在三星堆原来一、二号器物坑附近发现的6个器物坑,以及即将开始的新的发掘,又给二者关系的阐释带来了新的疑问与可能。江章华便谈到了自己的疑问:“三星堆一号坑出土的陶器,就有十二桥文化的东西。而且最近要挖的6个坑,比那个一号坑还晚,探沟里面出土的陶器就是十二桥文化的陶器,还有尖底杯。所以我们还不清楚,到了十二桥文化早期的时候,三星堆都邑究竟衰落没有?这些坑的主人到底是谁?有没有可能,他们本身就是十二桥文化的主人?要不你怎么理解,到了十二桥文化时期,他们还是要用这套东西?实际上这个‘祭祀坑’,就相当于从三星堆文化到十二桥文化的过渡期。”

金沙遗址复原后的普通建筑,与成都平原当时建筑相仿,均为木骨泥墙,整个遗址区目前共发现三座大型建筑和上百座普通建筑基址(蔡小川 摄)

考古工作者曾在陕西南部汉水流域的城洋铜器集群、城固县宝山遗址、紫阳县白马石遗址等地,发现了与三星堆文化末期遗存和十二桥文化遗存相同的铜器和陶器。在秦岭北坡的宝鸡竹园沟和南坡宝凤隘道南端的凤县古遗址,人们也发现了素面无纹饰的陶尖底罐、尖底盏等典型的十二桥文化陶器,另外在宝鸡竹园沟和茹家庄弓鱼国墓葬也发现了许多典型的十二桥文化铜器和陶器。

如何看待这种文化的流布?在孙华描述的三星堆王国的衰亡图景中,三星堆人的一支穿越大巴山系进入汉水流域,进而进入关中;留在成都平原的一支迁往成都市区一带,促成了金沙遗址中心的兴盛。

然而,如何理解在三星堆文化末期便出现的十二桥文化因素,或者说,十二桥文化究竟是如何兴起的?

1985年12月,十二桥遗址被发现时,参与挖掘的江章华还是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专业的学生。1986年,他在大学毕业后便加入成都市博物馆考古队,在十二桥遗址一直发掘到1989年。“刚发现十二桥的时候,对它的年代认识不清,再加上十二桥文化中本身便有一些三星堆文化时期的陶器,当时认为就是三星堆时期的文化。1995年我刚好挖了新一村,挖了宝墩,后来很快写了一篇文章《成都平原先秦文化初论》,试图通过考古学建立成都平原文化编年序列,把十二桥文化分了出来。”江章华回忆。

2001年以后,江章华开始关注三峡地区的考古研究,在寻找巴文化的源头时,他有了意外的发现,他的解释是:三星堆文化向十二桥文化转变的根本原因是鄂西地区巴人的西迁,一部分巴人迁入成都平原与三星堆人群融合。

“中原地区的二里头文化,通过长江中游进入三星堆,影响到三星堆文化。但二里头文化并没有在长江中游停留很久,很快商文化就兴起,在长江中游强势向南扩张,形成盘龙城等遗址。但是商人却对鄂西这块地区没有兴趣,所以鄂西地区就保留了二里头文化的东西。三星堆又在成都平原,所以给了鄂西地区发展自己土著文化的机会。鄂西地区的香炉石文化很快发展出尖底杯、寰底罐这套东西,跟我们后来金沙十二桥文化的东西相似。但是这个文化很奇怪,殷墟一期后在鄂西地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在鄂西地区消失的同时,却又在四川盆地包括陕南地区大量出现,而这个时候正是三星堆文化没落、十二桥文化兴起的时候。”

是都邑,还是祭祀中心?

不管是三星堆人的迁徙,还是巴人的西迁,总之与三星堆文化的聚落分布相比,考古界认为,以金沙遗址为中心的十二桥文化聚落分布明显更为广泛,人口更为兴盛。

朱章义在遗址发掘过程中发现,金沙遗址祭祀区延续时间非常长,达1000多年以上。根据考古地层与出土文物分析,金沙遗址祭祀区的祭祀活动,至少分为三个阶段:早期阶段(3400年前~3200年前),祭品主要以石器为主,有少量象牙、玉器;第二阶段(3200年前~2600年前),都城已从三星堆迁徙到金沙,祭品包括金器、玉器、青铜器、石器,这也是祭祀活动最为兴盛的阶段;第三阶段(2600年前~春秋时期),祭品主要为野猪獠牙、鹿角、少量象牙,也包括美石,可能这一时期国力走向衰落,祭祀活动也走向衰落。

在金沙遗址祭祀区的第三阶段(2600年前~春秋时期),祭品主要为野猪獠牙、鹿角、少量象牙,也包括美石,这一时期国力走向衰落,祭祀活动也走向衰落(蔡小川 摄)
在金沙遗址祭祀区的第三阶段(2600年前~春秋时期),祭品主要为野猪獠牙、鹿角、少量象牙,也包括美石,这一时期国力走向衰落,祭祀活动也走向衰落(蔡小川 摄)

张擎告诉我,金沙遗址祭祀区主要位于金沙村一个叫“乌木沱”的地方。这里曾是摸底河古河道的大拐弯处,由于水流回旋,沉降淤积了很多木头。在寰底罐描绘的祭祀区变迁中,金沙人最早就在摸底河南岸祭祀,祭祀完后便把祭品扔到河中,或者掩埋于河滩。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两三百年。后来,他们又从别的地方取土,在河滩上堆积出一个高于河道低于河岸的平台,在平台上进行祭祀,祭祀完后,把祭品埋入河滩,或在平台挖坑掩埋。这一过程中,他们还在平台上修建了九根柱子的祭祀台。再后来,祭祀时逐渐向河道里深入。前后持续上千年。正因为在如此漫长的时段里,人们不断挖土填土,再加上河滩本身高低不平,洪水冲击后又发生变化,导致金沙遗址祭祀区的地层关系非常复杂。

朱章义告诉我,在后来所做的天文学考古中,大家惊讶地发现,金沙遗址祭祀区祭祀台长边的方向,正好是冬至那天日出的方向。这也是遗址中许多墓葬、成都市不少老街的方向。

可以想象的是,三星堆人迁徙到摸底河旁的金沙村时,那里并非不毛之地,而是一个已经有着悠久传统的祭祀区。

尽管从许多器物来看,金沙人和三星堆人仍共享着一套神权价值符号和信仰体系,不过变化似乎在悄然发生着。除了生活陶器的根本变化外,金沙遗址中已经看不到那种外形宏大庄严的青铜器物。

在江章华看来,这种变化的更大可能在于,在这一时期的金沙,世俗政治权力在不断增强,而宗教影响很可能在降低。“三星堆的这套礼仪用器为什么要做这么大?可能因为这一时期社会参与面广,就像我们今天几千人开会,多远都能看到,有震撼力;金沙时候做得小,可能社会参与面没有那么广,主要是一些神职人员参与祭祀,也不需要做那么具有震撼力的东西。”

在成都市考古研究院的办公室,金沙遗址主要发掘者及报告整理者、研究员周志清告诉我有关金沙遗址的一大堆数据:在5平方公里的遗址范围内,到目前为止,抢救性发掘有100多处。在祭祀区保护范围外,96%的区域进行了发掘,发掘总面积达到25万平方米。在祭祀区外,还在摸底河北岸发现了被称为“宫殿”的三座大型建筑基址,3000多座墓葬,8000多个灰坑,200多座陶窑,以及可以确认的一般建筑100多座。

迄今为止,金沙遗址共发现3000多座墓葬,其朝向均为西北-东南向(蔡小川 摄)

在金沙遗址分布图上,人们能清晰地看到摸底河南岸的大片祭祀区,北岸黄忠村多座大型建筑基址所在的“宫殿区”,以及“宫殿区”附近的大片墓地,还有其间连片的生活遗迹。分工明确的功能区块似乎在告诉人们,曾经的金沙王国,多么盛极一时。

只是,周志清对金沙遗址目前的研究现状并不满意:“2001年之后,我们最重要的认识都来自挖掘机挖出来的一批精美文物。那批东西出来以后,我们的专家学者就对遗址的性质定性了,这也是20年来我们对金沙遗址的认识没有进一步突破的原因。”

事实上,包括江章华在内的一些学者,已对金沙遗址的“都邑说”有所怀疑。“我们如果说金沙是都邑,那么有几个不合理的地方:一是金沙遗址所在地位于十二桥文化聚落密集分布区(都在郫县、新江那一代)的东南边缘,而不是中心位置,这似乎不利于政治控制;二是金沙遗址已发现3000余座墓葬,却没有发现一座高等级墓葬,这些墓葬没有明显的地位悬殊特性,而且多位于居住区附近,甚至与居住区重叠;三是金沙遗址发现的大型建筑群更像是宗庙性质的建筑。这个聚落的兴盛与它的祭祀体系有关,这套宗教仪式活动兴盛的时候,聚落就很兴盛;宗教活动衰落的时候,聚落就很衰落。这说明一个问题,这个聚落存在的基础就是宗教祭祀。所以,我就认为它很可能是宗教中心。会不会在这个时期,它的宗教中心和世俗权力中心不在一块?不像三星堆是高度重合在一起。”江章华说。

从三星堆到金沙,考虑到浓厚的传承色彩,金沙遗址作为一个政治中心,却始终没有发现城墙,这也让人难以理解。就算是“大都无城”,北边黄忠村那些被视为“宫殿”的大型建筑,隔三五十米就是大批平民墓葬,似乎也不太合理。

有意思的是,在金沙遗址祭祀最为繁盛的时期,距离遗址东北8公里的地方,还有一座发现于上世纪50年代的羊子山土台遗址。在《金沙遗址祭祀区出土文物精粹》一书的前言中,周志清写道:“金沙遗址祭祀区未见对先公先王崇拜,说明祭祀区可能是一处专门祭祀自然神祇的圣地,祭祀对象主要是太阳、山川、河流、土地等;这与羊子山土台和三星堆祭祀坑为代表的祭祀方式和对象有着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性正是商周时期古蜀人祭祀传统复杂而多元的反映。”

考古研究,更像是一个个在现有认识基础上形成的假说。“如果将来还能发现一些十二桥文化的政治中心,或者其他地方的一些大型王墓,我的假说可能就比较完善了。我现在有个推测,如果还有另外一个政治中心,很有可能就在郫县、新都这一带,因为这一代十二桥文化遗址特别密集。”江章华说。

伴随三星堆遗址新的考古发掘,从三星堆到金沙,那些关于古蜀文明的谜团或许能得到更多揭示,带给人们更多新的认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39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主要参考资料:《金沙遗址祭祀区出土文物精粹》,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编著;《神秘的王国:对三星堆文明的初步理解和解释》,孙华著。感谢陈德安、秦晴对采访的帮助。)

编辑:刘晓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