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审判的人
2020-08-05 15:06 来源:法人杂志 作者:林海

文 《法人》特约撰稿 林海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和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是两位伟大的北欧艺术家,他们都是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领袖。一位是现代表现主义绘画先驱;一位是欧洲近代戏剧创始人。

《约翰•盖勃吕尔•博尔曼》明信片

蒙克因经典油画《呐喊》中绘出令人震惊的“扭曲面孔”而闻名于世,其艺术魅力被认为仅次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易卜生的经典戏剧《玩偶之家》,不仅对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欧美戏剧产生了深远影响,还极大地推动了欧洲女权运动的发展。鲁迅名篇《娜拉走后怎样》,对《玩偶之家》主人公娜拉的剖析,让中国人更加深入理解了这部经典剧作。

为何要提及这两个人?他们之间有交集吗?是的,他们本来就是交情不浅的好朋友。翻看艺术史发现,易卜生常在咖啡馆里开导蒙克,而蒙克也曾为易卜生画肖像画和为他的戏剧作画。更重要的是,两位艺术家的作品中,都指向了被审判之人的内心世界。本文就从两人合作的一幅戏剧明信片《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说起。

挪用他人存款的银行家

熟悉易卜生经典戏剧《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的朋友都知道,这个作品的宣传海报有两个版本:一幅是作为明信片的素描版;另一幅则是剧照式的油画版。油画版的作者正是蒙克,布景更为丰富,能看到雪夜里,有人驱橇远去,有人伫立沉默——画中的远去者是该剧主人公博克曼的儿子遏哈特,而伫立送别者则是博克曼、他的妻子耿希尔德和旧情人艾勒。

《约翰•盖勃吕尔•博尔曼》油画版

艺术史研究者认为,画面前景的老人就是易卜生本人,然而也有说法,这其实是博克曼——《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中的主人公。1910 年,蒙克一边为这部戏剧作画,一边对他的画家朋友拉文贝格评价这部剧作: “易卜生在他的祖国,就好像在雪夜里淋着雪……那是易卜生自己,也是他心目中的挪威……有时我觉得,博克曼就是易卜生。”

那么,易卜生笔下的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博克曼是一位银行家,剧名也是主人公的名字。该剧诞生于1896年,讲述的是一个野心家企图用爱情换取事业成功,利用非法手段侵占财务,最终被告发身陷囹圄的悲剧故事。

博克曼本是矿工的儿子,年轻时凭借聪明才干,从贫困中步步高升,但后来为了财富和地位,与拥有大量遗产的耿希尔德结婚。之后,他担任银行经理,将恋人艾勒推给合伙人欣克尔,伺机挪用他人存款,进行冒险投资。在即将大功告成时,被艾勒和欣克尔告发,从此身陷囹圄,身败名裂,事业毁于一旦。出狱后,这个野心勃勃的银行总经理,将自己关在楼上8年,还妄想着东山再起,结果却在儿子遏哈特出走的夜晚冻死在雪地里。

《夜间流浪者》(The Night Wanderer)

剧中的博克曼本来有机会成为一位“大人物”——他一度有望入选内阁,并掌握国家大权。如果不是因挪用他人存款用于投资矿山,肯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但是,博克曼即使在出狱后,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罪之人。

博克曼的犯罪逻辑是这样。在“闭关”8年期间,他反复“自我审判”:“我把这案子审了一遍又一遍。我自己当原告,也当被告,并且还当审判官。我比任何人都公正。”然而,博克曼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自己没有错。他说:“我心里觉得有一个无法拒绝的使命。全国各处囚禁在地底下的几百万财富,在高声叫我。它们高声喊叫,求我把它们放出来,别人都听不见它们喊叫,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蒙克;《繁星之夜》,1922-1924年

这样的画面,是否像极了《呐喊》中那张面孔。

博克曼不但没有对自己的罪行进行忏悔,他还对老友佛尔达尔说: “那时候我的目标已经那么近了,我只要再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所有的存款就会有‘着落’,我冒险挪用的证券也都可以全部归还了。大规模公司差一点就办起来了,到那时候谁也不会损失一文钱。”如此自我辩白,可见博克曼的贪婪和野心,已经迷惑了良心。

有意思的是,佛尔达尔是一位弃法从文的剧作家。他随身带着自己写的剧本,请博克曼和其他读者“指教”。听到博克曼重提旧事,并准备东山再起,佛尔达尔有些担心:“你得先恢复法律上的地位,我虽然律考没及格,但这个法律知识还是知道的……”

在博克曼的万丈雄心面前,法律似乎不值得一提。不过,诡辩终究是诡辩,挪用他人存款必将受到制裁,因为案发之后,无数人的财产已经付诸东流。

和博克曼相类似的人物,还有易卜生《社会支柱》(1877年)里的博尼克。这个被称为慈善家的造船场老板,吹嘘自己为当地繁荣兴盛做出了巨大贡献,自命为“社会支柱”。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他的丑恶面目被一层一层揭露出来——自己所谓的幸福家庭生活只不过是“伪装的幌子”,目的在于获得妻子的遗产。

可以说,易卜生非常善于讽刺这种资产阶级的伪善。

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病狼

易卜生的好友蒙克,被颂为'''世纪末的艺术家''。其作品常常在充斥着痛苦与矛盾的现实世界中,表现出强烈的悲观消极情绪。他的童年遭受了一系列悲惨事件的打击——年幼时母亲和姐姐的死亡,一个妹妹被诊断患有精神疾病,这些都影响了他日后作品的情感基调。

蒙克的作品常使用浓厚色彩、狂乱线条和夸张变形,表现人物的孤独内心和恐惧焦虑。有一阵子,蒙克的画作中还带有浓浓的“自闭情绪”。对于易卜生的《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蒙克将自己等同于剧中的博克曼,那个因贪污入狱、被释放后连续8年在楼上房间来回踱步的人,有如“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病狼”——这也是蒙克著名自画像《夜间流浪者》(The Night Wanderer)的主题。

当然,蒙克最著名的作品还是传世名作《呐喊》,这幅画被认为是表现主义艺术的一个主要典例,象征着整个欧洲随处都可以感受到的焦虑氛围。

蒙克与易卜生关系很好。他在挪威与易卜生相识后,从其剧作中不断汲取灵感。在前面提到的《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的结局,博克曼在最后的“死亡漫步”中,从雪地走入天地尽头,远处是永不衰竭的王国山脉。这个场景也激发了蒙克在1922年至1924年创作油画《繁星之夜》(Starry Night),以及之后其他的同名平版画和木刻画版本。

以戏剧人物为主角作画,蒙克找到了描绘精神状态和心理状况的方法,他的人物画与舞台上的 “角色”融为一体。他曾经写道:“不要再画室内的物、读书的人和织布的女人了,去画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呼吸、有感觉、有痛苦、有爱”。因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易卜生的戏剧都是蒙克绘画的灵感源泉,他也将易卜生与尼采、苏格拉底并称为“天才”。

对灰色地带的纵容是危机之源

为何在那个年代,艺术家热衷于塑造这样的人物,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19 世纪 50 年代后半期,随着木材工业的迅猛发展,挪威各行各业都进行着大规模扩张,并在 1860 年达到顶峰。 90 年代中期开始,挪威各大城市迎来壮观的房地产繁荣。国会于 1894 年决定恢复从奥斯陆到其他几个城市的铁路建设,进一步推动了土地投机和新房建设。城市的发展,吸引了新居民。有统计表明,在 19 世纪 90 年代,奥斯陆的人口每年平均增长 5%。

在这样的背景下,艺术家紧紧盯着那些时代里的佼佼者,并发现他们身上的“不祥之兆”。易卜生借博克曼的口,说出了那个时代的野心和抱负:“你看得见海峡里大轮船冒烟吗?没有?我看得见。你听,下面河边的声音,工厂在开工。那些都是我想创办的工厂,你听见它们在轰轰作响吗?”

弗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其著作《灰色地带——易卜生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指出:易卜生的12部戏,轮回呈现着那个时代的面貌。再没有别的作家能够如此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资产阶级世界。莫雷蒂认为,1873 年到 1896 年,欧洲资本主义总危机爆发,而易卜生的12部剧,几乎都是对这场危机的逐年记录。

来自挪威央行的葛德鲁普(Karsten Gerdrup)在《自 19 世纪 90 年代以来, 挪威经历了三次金融危机》中这样描述:“有许多迹象表明,银行及其借贷者承担了过度风险,导致了经济的日益脆弱。”

葛德鲁普指出,19 世纪 90 年代后期,商业银行数量迅速增加,6家新银行在奥斯陆相继成立,它们很快成为不断扩张的建筑业、制造业、经纪商和股市投资者的重要信贷提供者。同时,奥斯陆房地产和股价也迅速上涨,新股发行逐年增加。

据史料记载,奥斯陆的房地产公司从 1897 年的 16 家增加到 1898 年的47 家,1899 年更是增加到 52 家。如此扩张规模使得大量资金聚集在了资产阶级的代表“银行家”手中,而“爆雷”的隐患与日俱增。然而面对这一切,法律无能为力。

1899 年夏天,挪威金融市场形势越来越不确定,奥斯陆新银行采取了激进的贷款政策立场,几个城市房地产相继崩盘,银行业危机此起彼伏,无数金融从业者被送进监狱。而易卜生笔下的博克曼式悲剧,不过是这场危机的冰山一角。这场创作于 1896 年的戏剧,似乎提前预言了几年后到来的金融危机。

可以说,那个时代的资本主义积累方式之一就是,不断地侵入新的生活领域。在这些领域中,法律界限并不明确,似乎正在容忍“灰色地带”的存在,很多行为虽然不非法,但也无正当性可言,规则限制变得非常灰暗模糊。

正因如此,人们一边以身试险,一边又陷于被追究责任的恐惧,不断试图逃避责任、掩盖真相。更可怕的是,最终被认定为犯罪并酿成大祸的行为,竟然仅仅被认为是阴谋诡计、机诈手段或变通的道德。正是这些人习惯了试探法律底线和对“灰色地带”的纵容,导致了19 世纪末那场金融危机的到来。

在《约翰·盖勃吕尔· 博克曼》的最后一幕,博克曼明白大势已去,但嘴上还在说:“他们设立了新的银行,要请我去当总经理。”走进雪夜的死亡之夜,博克曼的眼前仍是“开发不尽、广大无边的王国”。但下一秒,告发他的情人艾勒怒斥:“你休想带着胜利走进你冰冷、漆黑的王国。”博克曼听罢,晃到椅子旁边,沉重地坐下叹息,“恐怕你的预言会实现,艾勒。”

恰如斯言,戏幕落下,王国倾覆。有如那个隐喻,我们仅凭借笃信与侥幸就负笈出海,唯独忘带罗盘和航海图,于是踌躇满志,向冰川疾驰而去。(责编 王茜)

编辑:刘晓莹